王征宇：琥珀虹膜中的我们

曾经想要“战胜自然(zìrán)”，现在懂了：面对自然，我们得学会当个不(bù)碍事的观众。 7倍双筒望远镜里那只白鹡(jí)鸰，雪绒绒的胸羽裹着颗醒目的黑色桃心，像是川久保玲的忠粉(zhōngfěn)。它的爪子紧紧扣在乌桕的枝上(shàng)，微微侧(cè)着小脑袋，用明亮而好奇的眼睛仔细审视乌黑粗糙的树皮(shùpí)，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评估。忽而见白(jiànbái)鹡鸰猛地探颈，喙尖如银钩般刺入树皮褶皱，叼出一条扭动的毛毛虫。饱食后转动着脑袋，在叶片上来回轻轻剐蹭，擦干净喙缘，俨然慢条斯理擦拭嘴角的绅士。 我想起观鸟人(rén)老林说的(de)话：通过望远镜看鸟给人的冲击力，是任何精彩的照片都无法传递的。 老林(lǎolín)退休后爱在(zài)下渚湖湿地逡巡。立夏(lìxià)那日，他教我分辨白头鹎：开春时还(hái)像个泥团子，现在身上萌出一层橄榄绿，苔藓一样的(de)厚茸茸。“并不是鸟儿换了新衣裳，是鲜叶、鲜果中的类胡萝卜素起了作用。”老林眼角笑出细纹，“这种由内而外的色彩变化，就是独一份的高级定制。” 在观鸟屋，我们看到一只紫背椋鸟(liángniǎo)在数十米开外啄食树莓。双手把住望远镜的(de)老林，脊柱弯成待发(dàifā)的弓弦，食指搭在调焦轮上，像拆定时炸弹般屏住呼吸慢慢(mànmàn)拧动。直到那抹钢蓝色掠过(lüèguò)泡桐花，他砂纸般的嗓音才轻轻擦亮寂静：“别让它们察觉被注视，就像咱们被人盯着吃饭会尴尬一样。” 暮色漫过芦苇荡时，掠过(lüèguò)湖面(húmiàn)的朱鹮优雅地扇动着翅膀。夕照里，自由飞翔的鸟儿白里透红(báilǐtòuhóng)嵌着金丝，恍若一朵朵祥云翩翩而降。老林熟稔夸赞起湿地的住客：小(xiǎo)䴙䴘弹开的翅膀如锋利的刀片，一路扑棱划过湖面，能掀起一层(yīcéng)亮晶晶的水皮；棕头鸦雀遇见鹰隼便压低身子，警报声细如芦笛吹出的声音；至于白喉林莺的歌谣(gēyáo)，老林哈哈笑着谐谑，像极了辣妹组合《想要》副歌前的那个转音。 “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都爱聚(jù)在这儿。”老林弯腰拾起木栈道上的薯片渣，收进(shōujìn)磨旧的铝盒。金属盖子(gàizi)开合间叮当作响，惊飞了芦苇丛里的一只冠鱼狗。“六月它们要孵育(fūyù)下一代，人留下来的食物，会弄乱亲鸟的养育经验。” 只是，并非所有相遇(xiāngyù)都这般温柔。 那天老林在湿地公园撞见有个扛长焦相机的男人正往银杏树上钉面包虫。细钢针穿透虫体扎进树皮，用来诱惑(yòuhuò)鸟儿啄食。“不能因为想要一张好照片要了人家的命。”他冲上去攥住那人手腕，出口的厉声(lìshēng)自己都吓了一跳。对方初还梗着脖子(bózi)辩解，直到老林划拉开自己的手机，看到一张张图片，对方才无话可说：花朵(huāduǒ)般夭折(yāozhé)在地的红喉歌鸲(qú)，血肉模糊的肠胃，白森森钢针触目惊心。老林声音喑哑：“小家伙能唱七个(qīgè)音阶的嗓子，最后呕出的全是血沫。” 晚风送来潮润的(de)草木香，望远镜里的银喉(yínhóu)长尾山雀正在梳羽。我们退后十步，它立刻(lìkè)跳上我们刚站过的柳树。看着自在的山雀，老林喟叹：“六七十年代搞生产，口号是战胜自然。现在懂了，得学会当个不碍事的观众。”人与鸟的相惜之道，或许恰是这(zhè)进退有度(jìntuìyǒudù)的凝视——既能让自己的目光(mùguāng)顺着朱鹮的羽梢攀上暮色，又不惊扰它下一次振翼时，从虹膜深处漾开的粼粼波光。